我到达周庄的时候，夕阳正悄无声息地溶进周庄的河流。在别处，夕阳或沧桑或瑰丽的背影总是能让我有一些莫名的惆怅和感动。然而在这里，连夕阳也被周庄淳朴自然的房屋和河流感染，所以它极其平常地消失，就像它明天会极其平常地升起一样。此刻，周庄斑驳的青灰色在这些即将泯灭的金黄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苍老疲惫的神色，而河流却似乎由于夕阳的溶入饱含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玄秘，孕育着另一个清晨。
我一寸一寸地走在石板路上，听自己的心跳穿梭在鞋底击打街石所发出的清空之音中。我用脚步丈量着历史，步履与步履之间的距离被历史拉得如此绵长和哀婉。两边的房屋以它们平实而耐久的姿势站立，它们已经站立了近九百年，它们仍将这样站立，像一个个平实而耐久的故事。我想象多年以前，会不会也有一个平凡的江南女子，如今日的我，一步一步地走在这样的街道，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看见周庄凄美的黄昏。
多年以前，一个平凡的女孩出生在这条平凡街道的一户平凡人家。这所谓的多年，连我自己也无法揣测。而一个女孩的出生在这样古老的江南小镇也只是平凡又平凡的事情，所以我们根本无法考证其他更多的细节。
只知道这个女孩在古镇的怀里长成了水灵灵的少女。就像这里每一处的墙角悄然生长的野花，在微湿的空气里傲然绽放，在古朴的清风中兀自舞蹈。可是我想，如此平凡的花开花落就像没有情节的小说一样索然无味。
女孩的闺阁设在西楼。
家里的院子很深。女孩有时会觉得这样深邃的空间透射出不可捉摸的神秘，犹如古镇数百年斑驳的历史，而院子上方狭窄局促的天空，像历史在某天清晨醒来后难以忘怀的残梦。
西楼临水。某年某月某日，女孩推开西楼爬满灰尘的窗户向外张望，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湛蓝的幻想，她看到窗下的河流曲曲折折却从容不迫地向远处蔓延，直到这样的河流已分不出边界；她看到窗外的天空悠远而富有诗意，并且蓝得非常出色；她看见古镇的青灰因此显得苍白，街道和房屋如同泛黄的书卷。
从此，她的眼里蘸满了所有的期待。
夜里，我投宿在一家小旅店里。恰巧我的房间在临水的西楼。我推开窗户，听见木头做成的窗棱发出苍老的呻吟。“吱嘎。”
月光涌了进来。我的房里饱含着一种湿润的哀婉。而房里的月光和水里的月光交错在一起，摇曳在微微的细波里。这样的细波与河流本身一样都在向远方蔓延。
缓缓的流水牵引着月光前行。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流亡和释放。
女孩在西楼的窗前眺望，可是她踏不出院门半步。这是规矩。
历史总有那么多已经老去的规矩，然而它们虽苍老却健在。女孩悲哀地想。
女孩也会在每个月夜允许月光的涌入。西楼的风有时会很大。女孩在油灯下安详地坐着，任西风和月光在身边纠缠不清。而她飘动不安的长发却和如潮汹涌的思绪一样让她无从控制。
古镇的夜安静且平和。所以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泛起一点光泽。透过那块年代久远的窗玻璃，我看见朝阳正欣欣然的跃出重重青灰色的包围，带着水的灵性，饱蘸着希望。
我觉得这样的日出令我充满惊奇，却在潜意识中又感到它的必然。
那女孩识字。这很好。
可是，她所能找到的文字莫过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或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仍然觉得满足和好奇，她觉得这文字中记述的世界远比西楼本身宽广。虽然比不上窗外的蓝天。然而她是易满足的。她常常夜读，月光就这样泻在这些已经泛黄的书页上。女孩觉得这样的夜晚无比亲切。
她向往能和窗下的河流一起漂出这些青灰色的石头和砖瓦，漂到那些有战场、有浮华或者有爱情的世界去。
中午下了雨。
而我原以为周庄灿烂的阳光会攫取这方出色蓝天的精髓。
然而后来，女孩并没有实现她任何一个富丽堂皇的梦。
她像这条街上每一个平凡的妇女那样，成亲，生子，持家。
迫近黄昏的时候，我又怅然若失起来。就像一种宿命，日出和日落。不断循环。
夜幕降临，我决定再住一晚。而今夜多云，仅有的稀薄的月光艰难却执着地爬到西楼的窗口。隐隐的温馨背后是无穷的失落。
多年以后，有风烛残年的妇人坐在西楼的窗前。仍旧有西风吹进来。而月光对于她却显得极为空洞。
也许她并不曾忘记以往的幻想，可是她正在看守孙女入睡。这是作为祖母的职责，就像多年以前她的祖母一样。在这平凡街道的平凡人家，祖母须欣慰地看守孙女的成长。
孙女的闺阁也在西楼。
在孙女的书桌上，有娟秀的字体赫然纸上：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风更大了。
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上故事，至多也只是没有情节的小说。
此刻我在西楼。
我想，重要的并不是月满西楼，而是，心底是否洒满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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