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季的一天，因为要在河内举办一个商务会议，我陪伴几个客户先行去考察河内的宾馆，以确定会议的地点。
当我们一行八人到达河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入住在胜利宾馆，那是一座古巴风格的宾馆，门前有着一片翠绿的草地，景色迷人。晚饭过后，我坐在那草坪上，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在盘算着第二天的行程。我有点犯愁：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是却要跑遍河内所有的三星以上的宾馆，还要顺途参观一些景点，该怎么安排呢？来不来得及？
当我正在蹙眉犯难的时候，陪同我们的越南导游阿芳领着一位年轻人向我走过来。那年轻人看起来挺清秀的，有着越南人特有的黝黑皮肤，当我正在打量他的时候，他对我展开了笑容，眼睛弯弯的，透着着笑意，同时向我伸出了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你好，欢迎你！我叫春，是负责你们明天的安排的。我明天早上八点叫床，好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的，一副腼腆的神情。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说：“好，好，我明白了，你叫阿春，明天早上八点来叫我们起床，对吧？”要一个粗通中文的越南人弄懂“叫春”和“叫床”的含义，实在是难为他。
就这样，我认识了阿春。他的蹩脚的中文经常词不达意，常常把我逗得忍俊不禁。
后来阿芳告诉我，他是河内的一个富家之子，刚毕业于河内大学，是学日本语的。我们明天用的丰田面包车就是租用他家的，而那司机是刚到河内的下龙人，对道路不太熟悉，为了不耽误我们，他将给我们带路和安排路线。
第二天早上，阿春准时在宾馆门口等着我们了。他开着一台红色的摩托跑车，一路给我们带路。他的摩托车在大街小巷穿行着，煞是引人注目，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他的协助下，我们不但考察了所有的宾馆，而且还游览了巴亭广场、胡志明故居、还剑湖等景点。一路上我们很少走重复的回头路，没有浪费时间。他在线路的安排上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我想，他真是一个细心而负责的人。
虽然我开始对他有了好感，但是，和大多数到越南旅游的中国人一样，看到了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家的触目凄凉，总不可避免地生出许多民族自豪感来，语气中就不由自主的带了不屑与蔑视，态度也是傲气凛然的。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所以，我很少和阿春商量问题，总是颐指气使的。阿春的态度一直都是礼貌和谦恭的，尽管他感觉到了我的骄傲。
一天的考察和游览很完满的结束了。晚饭后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又踱步在那片草地上的时候，阿春走了过来，对我说：“你想不想了解越南的民间艺术？我带你去越南水上木偶戏好么？”
我欣然应允，因为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用摩托车载着我带我到了还剑湖畔的一家戏院。戏院里大多数都是金发碧眼的欧美人，中国人很少，也许是习惯了欣赏我们的国粹京剧，中国人对木偶戏是不屑一顾吧。管它好不好看呢，反正我是来打发时间的，我这么想着，找了一个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演出开始了，一个白发的越南老人用法语和越南语来分别报幕，一位美丽的身穿越族旗袍的少女一边弹着独弦琴一边唱着山歌来和应。那种独特淳朴又充满民族魅力的演出风格和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精彩节目让我大开眼界。有一个节目一直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歌颂丰收的节目，虽然是木偶道具，却栩栩如生。
在金黄的稻田里，农民们赶走了一只硕大的田鼠，那田鼠仓惶逃跑的动作很滑稽，引人发笑。接着，一群白天鹅来到湖畔戏水，两只天鹅渐渐靠近，交项缠绵，然后逐渐沉下水里，忽然，一只接一只的鹅蛋浮出水面，蛋慢慢的绽开，一只接一只可爱的小天鹅跳了出来，在水中嬉戏。岸边，农民们在载歌载舞，这时，欢快的音乐响了起来，高亢的山歌也唱了起来，还有烟花在闪耀，一幅祥和欢欣的景象……
多么精湛的表演艺术！我深深被感动了，我看到了一个民族自强不息的上进精神，还有她淳朴的民风。这时阿春小声的问我：“你知道操纵这些木偶的表演者在哪里吗？”我摇摇头，阿春告诉我：“他们就在那布帘后面，全都站在水里操作，水齐腰那么深。有时，他们还唱民歌和应表演。”
我很惊讶：“那么，冬天呢？”
走出戏院，阿春神色凝重的告诉我：“你知道吗，他们每晚都站在水里表演两个小时，之前还要经过无数次的排练，可是他们获得的报酬却不到人民币10元。”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们国家还很贫穷，我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象你们国家一样搞改革开放了，我相信，不久我们的经济会发展起来的。我家里要求我出国留学，但不论怎么样，我都会回来建设我的国家的，终有一天我们将不被歧视。”
我忽然为自己一贯表现的盛气凌人和清高自傲的态度惭愧起来。我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表示我对他的支持，我握了一下他的手，说：“我相信你！”
他显然很感激我的话，他一扫脸上的阴郁，变得快乐起来。
“我们去吃夜宵好吗？我请你去吃越南很出名的鸡丝米粉，好不好？”
我们到了一家比较干净的小餐馆，橘红色的灯光很柔和，显得餐馆的气氛挺温馨的。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了上来，清澈的汤水浸泡着洁白的粉丝，一丝丝的鸡肉浮在上面，还洒着一些葱花，看起来很好看，那香味让人忍不住想流口水。
“先别忙吃哦，你等等，我教你一种地道的越南吃法。”阿春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几个绿色的小柠檬，他用刀子从中切开，然后轻轻一捏，那柠檬汁就一滴一滴的滴在汤粉里，顿时，有一种柠檬的清香弥漫开来。
“你试试看，我们越南人都爱这么吃。”
我低头喝了一口汤，舔了舔唇边。“恩，真的好吃！酸酸的，还有一股柠檬香。”
桌面上还摆着一些小吃，其中有一种黄色的野果，圆溜溜的，是腌制过的，我现在记不吃它的名字了。阿春给我夹了一个：“试试这个，我们越南的女孩子都很爱吃的呢！”
我忽然注意到了他每次给我夹菜时的一个细节动作：他总把他的筷子的一端换过来，用筷子的另一头给我夹菜。这是他特有的谦恭。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你每次给我夹菜都把筷子调换过来，麻不麻烦啊？不用换了，我不怕吃你的口水的。”
“真的？你不介意？”他的眼神掠过一丝惊喜，接着脸色开始羞涩起来。
我猛然间意识到了我的话所代表的含义，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心底是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不再说话。可我每次低头吃粉再抬起头的时候，总能看到他那弯弯的眼睛，含着笑意，眼神里满是柔情。
在那弥漫着沁人心肺的柠檬芬芳的空气中，有一种温情在缓缓流动，静静的，让人心颤的，令人心醉神迷……
“冬天也一样！”
演出结束的时候，那布帘慢慢升了起来，站在水里的五六个工作人员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几乎身上都是湿淋淋的，淌着齐腰的水走近前台，满脸笑容的向观众鞠躬致谢。顿时，响起了满堂热烈的掌声，我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阿春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一边鼓掌一边向这些民间艺术家致敬，镁光灯在不停地闪耀。
那是一个温馨的夜晚。以至多年以后，每当我闻到柠檬的清香，总会忆起这个异国的夏夜。
当我们告别的时候，我送给他一个钥匙圈作纪念，那是我们公司制作的广告性的纪念品，上面有银滩的图案。我指着银滩对他说：“明早我就走了，要到海防去。希望你以后到北海来玩，我带你游银滩，那风光很美丽的。”
他很高兴的收下。“谢谢你！可是，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呢！”
我开玩笑：“你要谢我的话，那明早来送我吧！”其实，我的心底是有些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我并没有见到阿春。当我的车子驶出河内市区，过了收费站的时候，我心里满是惆怅。我无心浏览车窗外的景色，于是靠着座椅，开始闭目养神。
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你看车外，那个越南小伙子开着摩托车在追你呢！”我睁开眼睛，扭头一看——我看到了那张清秀的脸和那双弯弯的眼睛，是阿春啊！我无法形容我当时心里的惊喜，只觉得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阿春一边开车一边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隔着车窗我什么也听不到。司机很识趣的放慢了车速，我打开了车窗，阿春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来送你了，我送你到海防！”他大声的说。
天啊，从河内到海防104公里的路程呢，而这又是炎炎夏日！车厢里忽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的眼睛开始迷蒙。
那真是一个愉快的旅途！在艳丽的日辉中，路边的椰子树、槟榔树展示着绿叶的光泽，虫鸟在歌吟，青草在摇曳，野花在微笑，稻苗在招手，连空气似乎都弥漫着那柠檬的芬芳……
阿春开着他的赛车，时而超越我们，时而和我们齐驱并驾，时而被远远的拉下一段距离。当他和我的车窗并齐的时候，他就会冲着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眼睛又是弯弯的，很迷人。他略为俯冲式的开着车，风扬起他前额的发稍，身姿很矫健。司机和他很熟悉，在超越他的时候，故意响一声喇叭想吓他一跳，这时，他就都咧开嘴，爽朗的笑着，象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翔。
阿芳一脸坏坏的笑，打趣我：“阿春可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哦，人又好，怎么样，嫁到我们越南来做我们越南人的媳妇吧！”
车厢里的人都哄笑起来。如果在平常，我一定会恼怒的，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很受用，心里甜滋滋的。
到了半路的一个小驿站，我们停下来休息。我走下车，很意外却没有看到尾随而来的阿春。我站在路边翘首盼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很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了，于是让阿芳打他的手机。然后，阿芳一脸遗憾的告诉我：“阿春让我转告你，他不能送你到海防了。他被交警拦住了，他忘了带驾驶证，车子被扣了。他必须赶回河内去取证件，然后再取车……”
天空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我们在海防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就离开海防往芒街过关回国了。
有些人，注定你和他有缘相遇、相知、相惜却无缘相爱、相伴；有些爱，一旦错过就不再。而我和阿春的缘分，就这样被错过了。
两个月后，我再次到了河内，遇见了阿芳。阿芳告诉我，阿春在第二天的早上开着摩托车赶到了海防，但是我们已经走了。后来，他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到日本留学了。而我因为去北京读书，再也没有机会去越南了，从此就失去了阿春的消息。
一水隔天涯。我常在黄昏的时候去看海，站在海边，眺望着大海，而海的那一边就是越南。远方的你，还好么？一晃４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相信你一定已经学成归来了，你一定在努力建设着你深爱的祖国。
有一天，我意外的在侨港发现了一家越南鸡肉粉店，记忆中又浮现出那双弯弯的带着笑意的眼睛，于是进去要了一碗鸡丝粉，可是却怎么样也品尝不出当年的那种美味了，也许，是少了那股酸酸的味道和那淡淡的柠檬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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