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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这是我思慕已久的宿愿。
敦煌，是历史的睿智，是艺术的绚烂，是人生的壮美。要探寻中国佛教艺术源流，不去敦煌，实在是叶公。最初了解敦煌，是从井上靖的《敦煌》和余秋雨的《
莫高窟》、《道士塔》。风沙中苍凉的敦煌，动人心魂的敦煌，仿佛是梦中的奇境。多少年来，我一直心驰神往。但因为她博大精深，而使我怯步，不忍猝然谒访。
终于，敦煌，我来了。当年那个丝绸之路、
河西走廊上辉煌之极的圣地，就在眼前。它的风似乎是可以吐出蚕丝的，吹出了比丝绸还柔美的曲线。那叮当的驼铃声仿佛还回响在悠远的沙漠
古道，让人愁肠百结，无法释怀。
到了敦煌，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奔向莫高窟。出了城，阳光照耀，空气清新，路边尽是白杨树，笔直而挺秀，闪动着金黄亮丽的色彩，晨晖中有着大漠特有的英武之气。
传说中，沙漠里总隐埋着宝藏。而事实上也是如此，我们就在沙漠戈壁的包围中，见识到了震撼世界的宝藏，其实，也是见识了一个神话。
一、莫高窟位于敦煌市东南约25公里，座落在鸣沙山的东部边缘。当年宕泉河水从千佛
灵岩下流过，如今却已断流。远远的，我隔河相望，那干涸的河床旁的寂寞石窟。隆起的
千佛洞从沙丘后面现了出来，与别处的小山一样。只是里面有着千佛的跃动，灿烂的金光，无处不被照耀。就是它，积聚着智慧感悟与历史沧桑的敦煌莫高窟，蕴藏着一千多年中华民族薪火相传的才情，神秘安详得受用着千万人千万次的朝拜。
我来时，莫高窟已是人头攒动了。莫高窟有阔大的停车场、笔直的步道、郭沫若手书的牌坊、全敦煌最浓重的绿色，仿佛凝结着千佛显圣之地的灵气。
莫高窟现存有492窟，开凿在鸣沙山的崖壁上，南北长约1600多米，岩壁高约50多米。洞窟上下五层，层层排列，高低错落，大大小小，迤逦绵延，重重叠叠，鳞次栉比，形如蜂巢僧舍，窟前是蜿蜒曲折的栈道和巍峨兀立的楼阁，十分壮观。莫高二字从何而来的？缘由有三，或曰莫同漠，建于大漠之上；或曰极言建者之德，莫有其高；或曰妙笔天工，莫可高之。众说纷纭。然而仰视这精美浩大的工程，众口一辞，莫不称其高超。
莫高窟一千多年始终不断地丰满着自己的内存。自公元366年始建，至14世纪终结，历经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回鹘、宋、西夏、元等十多个朝 代一千多年绵绵不绝的开凿供奉，漫长时空，一千多年的改朝换代和历史积累，在沙洲中打造出一个佛教的世界和艺术的海洋，形成了莫高窟艺术的丰富和复杂。虽然经历了自然的风化和人为的破坏，迄今仍保存着十六国至元代的洞窟492个，唐宋窟檐木构建筑5座，彩塑2415尊，更令人惊心动魄的便是那许许多多绘在窟壁、藻井和人字坡上的壁画，现存45000多平方米，连接起来可长达25公里。还有1900年发现的 5 万余卷“敦煌遗书”。这一宏大的文化宝藏被公认为全人类20世纪伟大的发现。
这座旷世奇葩，是敦煌的一顶金冠。我以为，有人假如想要了解自己的渺小，并不需要仰视繁星密布的无垠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的千年中存在过、繁荣过的古文化就足够了。
二、莫高窟太珍贵了，我们今天能看到的仅仅是莫高窟所有洞窟中的凤毛麟角。
为了保护文化遗产，洞窟并非向游人全面开放。洞窟都编着号，分为不同的等级：特级、甲级和乙级。几乎所有极品都列为特窟，等闲不对外开放。有的国宝级洞窟只供学者研究所用。492个洞窟，铝合金门锁着，平日里游客只能看其中10个。每个月是有轮换的。每次进窟只允许20来个人。当然，交额外的钱可以进一些特窟。
观光者的呼吸带着俗世的浑浊，不经意间就破坏珍贵的画面和色彩。照相机、摄像机这类现代工具是坚决不允许带入的。入口处有严格的检查。这样很好，保护了瑰宝，也可以让人们真正收心凝神，细细品味。
我心中忐忑，好象正在打开生日礼物的小孩子，明明知道盒子里面的东西一定是自己喜爱的，可仍然有一丝担心——我会看到些什么呢？
随着一扇扇开启的门，走进一座座艺术的圣窟，我一下子跌进历史和艺术的漩涡里。感受那越过岁月的隔阂飘到我身边的远古的气息，才切切实实地明白人类的历史并非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过去的力量一直存留着，积累着，代代相传，深深印烙，成为我们民族的写心之作。
我不信佛，但这无碍我领会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和彩塑。
每个洞窟，每件造型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人们进去时都觉得气氛逼人。
洞里漆黑，暗无天日，要借助手电筒才能看清壁画。没有了陈列中心灯火辉煌的色彩，有的是或斑驳或完整的壁画。我们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下贪婪的寻找着那些曾经在画册上所熟识的图案与塑像，在四壁与窟顶寻找流传至今的精彩。
在大的洞窟，由于灯光的限制，不能一下子看到洞窟的全景，一点一点的挪动，就犹如穿行在迷朦的历史中，一个个图案在模糊的灯光中反而显得更为真实，更为亲切，这就是我们祖先亲手画下的文明。小的洞窟，随着眼睛适应黑暗，眼前却陡然静立着一组精美的佛像，意料之外，惊喜之中。
一幅幅美艳得让人窒息的壁画散发着旷世孤独的气息。那铺天盖地而来轻捷、圆润、鬼斧般的线条象飞天一样在我周身飞舞。色彩是说不出的斑斓绚丽，那细腻的笔画，生动的造型，密密麻麻的千佛，迎面扑来，构成一种说不清楚的意念充斥着这个秘境。满眼的瑰丽和精致，满眼是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几乎每个洞窟，上有繁杂多变的藻井悬华盖，下铺雕刻精美的地砖，窟顶和四壁多为天宫伎乐、夜叉或装饰花纹。周遭流畅华美的壁画，正龛宝相庄严的佛祖，两侧或是嘻笑百态的罗汉，或是怒目圆瞪的金刚，或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刻画迥异。
东方与西方的极乐世界，无论壁画还是塑像，都显着奇异的灵动和热烈的味道。整体形成的视觉效果是任何平面图案都无法带来的。
莫高窟里，时光剥蚀了诸神众佛艳丽的容颜，世代的更迭让他们陈旧了、斑驳了，可神韵仍存，风采依然! 徘徊在洞窟中，凝视着那些神态逼真、嫣然微笑的菩萨，那些婀娜多姿、翩翩起舞的仙女；瞩目着那些在半空翱翔、姿容妩媚的飞天，仿佛可以听到她们奏响的仙乐，仿佛可以看到普天同乐的天国，那个世代向往的别样的世界，那里，诸神活化，街市嚣然，天上人间贯通一体，演进的是一个个惩恶抚善的故事和佛祖描绘的极乐天堂。
一座座窟室，一尊尊塑像，一幅幅壁画，一款款镂雕纹饰，无不是披着岁月尘灰的古老魂灵。或古拙厚重，或壮丽浓烈，或深邃逼真，或细密流畅，呼之欲出的形象，有苦思、有欢愉、有沉静、有愁闷…人间的悲喜、人心的风景，在眼前游移飘忽，直向我逼压过来，让我无法不灵魂出窍，和它们一同在神秘的灵境中漫游徘徊。心在迷幻的花香中醉而复醒，醒而复醉。
这些苍老的壁画实经不起大量观者了。两侧壁画和正面的塑像都用玻璃墙或围栏保护，不能触碰。我看到的一些都已经黯淡或者损伤过。如果我可以拂一拂那侵蚀壁画和塑像的岁月尘沙，重现千年前的流光溢彩，我想，我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三、阳关千年不息传唱，驼铃千年还在轻响，风沙千年依旧漫天，千年的敦煌已经不只是在梦间。来到敦煌的中国人，都会受到震撼，都会受到感动，这里是中国人的文化圣址、精神家园。
我站在被时间洗过的阳光下放眼四望，只觉三分苍凉、三分美丽、三分疲倦、一分恍然。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得无所适从的地方，随便一粒沙，有可能就是掉进飞天眼中、让她潸然落泪、以致琴音刺心一划的那一粒；随便一块砖，有可能曾被无数工匠精心打磨过、上百位画匠呕心沥血刻画过、数百代僧侣吟诵讲解过、无数名善男信女虔心膜拜过。
96号洞窟，洞有26个唐代架穴支撑，地平面在地下1.3米，内有中国第三大佛，现高35.5米。在几年之前，大佛的高度是34.5米，人们只知道地面是民国时期的，1997年发现下面还有地面，于是人们有目的地往下挖掘，发现了不同时期的各层地面，依次有民国——清代——元代——西夏——唐代，大佛的高度也从34.5米变成了35.5米了。
我脚下踩着的，小小一块立足之地，正是经六朝重修的地面，砖块一层一层，厚达一米多，累积着不同的文化，也累积着中华的历史。让我有一种穿越时空、恍若隔世的感觉。
千百年前，一灯如豆，不知怎样的虔诚支持着那些无名的画师、工匠和僧侣在这里塑造着他们的佛国，一笔笔勾画出满窟的佛像，用经年的心血和理想点化出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这里，把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光都用在雕刻从黑暗到光明的大漠之窟了。这已是一种让人感动的信仰了。稍有慧根的观众，必油然而生佛法无边之感；鲁钝若我，也能感受千百年前那些建洞者的赤忱。如果说僧人们在山清水秀的名山宝刹里修的是文人禅，那么他们在这寂然大漠中的小小绿洲里，修的就是枯荣了。
有限的观赏时间，对细节的赏析反不如在家中看资料图片。但身临其境之感非言辞能表。进入莫高窟，是要心境空明的。黑暗的四周浓缩着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身处如此肃穆的场合，我的内心变得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杂念，我仔细地品味着每一个细节，整个身心完全被一种神圣的气氛所笼罩。任历史与文明在我的心头、耳畔交响，严严实实地裹紧了我。我浑然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的盘亘，只能老僧入定般瞻仰，看那线条、那折皱、那游离、那端庄至庞大的压抑，感受佛教经义无色无相、空空如是的顿悟，把自己丢弃在这千年的尘埃里。心中顿时涌动着那股神圣和惊叹一起堵在胸口，竟形不成一个词句，只是静静的听，静静的看，静静的想象一千多年前的这个沙漠陡坡上的叮当声如何穿越历史，化做眼前的这份华美与神秘。
莫高窟画得最多的便是“飞天”，在莫高窟的492个洞窟中，几乎窟窟画有飞天，据常书鸿先生统计有4500余身。飞天才是敦煌市的形象代言人，而敦煌市城标——反弹琵琶的形象源于112窟壁画“乐舞”的局部，是中唐的作品。据说在极乐世界里这琵琶是可以不鸣自乐的。
飘逸的神韵，迷人的飞天！她让我不由的惊讶赞叹，“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空，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空”。我相信她们一定有来如风去无影的本领。诗酒风流的盛唐，当年望见这美丽人物的青年画匠，是否就此望见了铭记一生的缘分。如果佛的身边可以有如此不可方物的飞天，又何必追求解脱，又何必谈什么色是空，空是色。
朝朝代代，祖祖辈辈，佛教在这里以这种浩瀚宏伟的方式沿袭。从一千年的梦魇中刚刚醒来，她的魅力和美丽不因人们的倾慕和喜爱而褪色。
千年不过是一瞬。我有些混沌，究竟是我在这一瞬间轻轻瞥了一眼历史，还是千年以后的人正在看我的这一眼？我抬头，望佛祖，妄图寻找答案，佛祖一手拈花，一手 祈福，眉角慈爱，对我柔柔地微笑，意味深长，千年不变。
佛说，来也是空，去也是空。
这就是答案么？我迟迟不敢肯定。
四、莫高窟博物馆的展厅中，买书后会给你盖一个小小的章。他们有不同的章，都很漂亮。我卖力地将我的书盖上了他们所有的印章。
离开莫高窟的时候是正午。敦煌在我心中，是一个大梦。来之前是，走之后也是。
我们无法回到从前，无法跨过流动的时间之河，融入莫高窟所酿造的古代文明之中。但这文明会长存在我的记忆里，从历史的深处跳出。
敦煌已远，辉煌和灿烂已远。回首星点般错落的洞窟，我相信，详和的佛光仍会萦绕周围，千年的风韵仍会静静地延续。
高天厚土，佛光普照。
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来了，这个荒漠中的艺术奇观。
作者：吴守峰 1974年生，福建省福鼎市人，汉族，男，福鼎市作协副主席、市拔尖人才，市政协委员。文稿发表于《人民日报》、《文汇报》、《散文》等报刊。作品荣获中宣部文艺局“五个一工程作品选评”全国优秀奖等。北京出版社、团结出版社出版其主编的《舌灿中华》等书。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武汉）、中国当代作家文献馆（西安）选其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