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歌者
5月，我从闽西去凤凰。到达古城后，住进土家吊脚楼，看着流淌的沱江水度日。
当晚在古城里游走，街市灯火昏黄，店铺小摊色彩斑斓，手工艺品织成沧桑的梦境。江岸酒吧音乐弥漫，我贴着走，又时时顿住脚步，听歌者的吟唱。走累了，便随意进入一家。室内幽暗，乐队演奏悠闲，歌者哼唱自在。一曲终了，便听见他们自由的笑声。我默默地看着桌面、墙壁，还有不经意的角落，黏贴着过往旅人留下的纸条。每张纸条诉说着一个故事，一段心情。离开酒吧时，心内惘然。
每经过一道古城门，便有流浪的歌者吉他弹唱卖艺。听众稀疏，歌者自得。我总是在边上石凳小坐，默默聆听，临走时放下10元，以表敬意。歌者抬头微笑答谢，我却紧张，匆忙离去。
继续走，淹没在行色各异的旅人里。结伴而行的旅人总是悠然，可时不时就见独自穿行的年轻人，背包疾走，仿佛正飞似的甩掉身后的羁绊。我看不见他的迷惘，只有一直向前的坚定。我很想牵住他的手，问一问，这样走着，你找到了什么。
正思虑间，听到近处有歌者吟唱：
“我打算在黄昏时候出发，
搭一辆车去远方，
那里有我友人的盛筵……
继续走，继续忘记，
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
我回头，却看不见歌者。再回头，走几步，便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阴暗的桥洞里。没有听众，她低头弹唱，清丽的声音合着江水的暗香。我听到一种沉静，听见忧伤缓缓失去，听见流入心灵的喜悦。我站着，不敢走近。我总是害怕自己，害怕一不小心就碰碎她。一曲终了，她拨弄琴弦。我跑向前，笨笨地掏出10元，不敢递她手里，放下就走。她仰起脸笑，道声谢谢。
听到这声音时，我已跑远。越来越远了，她一刹那的笑脸，又逐渐清晰，明亮。
二、文者
我从旅馆出来，随意走走，打算找家惬意的餐馆吃饭。古城墙边有位年轻人坐在地上，卖着摆放的几本书。我径直走过，走了一段，觉得不对劲，便回到他身边，蹲下来翻看。他正跟人交谈，声音细微温和。我见书上的作者相片，就是眼前的人，心里一惊。
我细看几页书，也一边想着和他说什么，可又哽住，便又离去。这样走了一段，我终于还是停下来，邀这位陌生人共聚晚餐。
我们就近找个餐馆坐下，陌生人说随便吃点就行。我点完菜，顺便叫了几瓶酒。他说不喝酒。我说自己也少喝，就兴奋的时候想喝点，喝多喝少不要紧。
酒下去几杯，我就将平时跟生人的隔阂丢了，询问他为何在凤凰卖自己写的书。陌生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便说起了自己：
“我十三岁开始爱写东西，那时小啊，写的却是数万字的小说。这样不停地写，写到后来，慢慢发现自己不对劲了，越来越忧郁，最后恍若走到一个虚无的境地，精神濒临崩溃。只要抬起笔，就弥漫着绝望。我为了健康地活下去，坚决放下笔，扎到现实里。”
陌生人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多年了，我远远地望着文学。它似乎离得远了，可也不是。就像兄弟，不对，像从小生活的家，当初我要跑出来，现在回头看它，依然很亲切。可我还是不能写，除非写作让我不再痛苦。人做什么事情都好，但是得幸福，就像现在我跑到凤凰来。”
说着，我边喝酒，很久没这样说话了。陌生人不明白我的意思，却在我带动下谈起了他的经历。他是江苏人，25岁，6年前迷上写作，从此漫游全国。他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自费出版的作品就卖到哪里。北大校门口，黄鹤楼上，丽江边，十几个省份都留下自己的足迹，现在是卖到了凤凰。
我注视着他，在他苍白的面容下，有落寞的沉寂。我想起翻阅过的他的几页书，生硬晦涩，便担心近似传奇的经历下，他快乐吗？倘若走在这样的路上，心情惨淡，会是怎样的悲剧？我小心翼翼地问：“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没有对错，关键是自己的感受。你自己觉得日子过得好吗？”
“还好。我没有完全地洞见自我的光明，不过正在无限的接近。”
“你家人会难过吗？”
“家人现在不理解，不过，我想自己会证明给他们看。”
聊了很久，最后握手而别。我没有看他逐渐消失在人海的背影，径直走向灯火处。他那清瘦的脸沉入我心底，保佑他一直不停地走，会走到天堂。
他不是陌生人，他叫北河滨。
三、逝者
沿着沱江下游走，到听涛山下。
我呆立一会儿，就朝上山的台阶走。绕过一个弯，空旷处有书店，一排长椅。不敢贸然再上，坐下来看看满目苍翠，然后看看自己。走了两千余里，终于到这里。走了十多年，就到了这里，是不是来得早了？我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到这里的，可是江水呜咽，声声真切。
恍若刚才在睡，现在醒了，慢慢往上走。十几级台阶上面，便是沈从文先生墓地。我将手中的菊花轻放先生墓前，弯下身子，鞠躬。良久，我不忍抬起头，泪水迷蒙。我是想痛哭，可是哭不出，我是想喊，可是山间清静。我是要躬身不起，可是终归要起。
我默默站立一旁，看墓边树上悬挂千只鹤，曾有无数双手用心编织，如今灰暗破落，却招展肃穆。山下游人如织，歌声如流，先生守望边城，心清如水。
就这样站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回到山下古城。
数月后，我提笔记下这次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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