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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的土地

牡丹江渤海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 | 发布于2009-06-24 17:40:00 | 来源:转载 | 目的地:牡丹江
·余秋雨·
    一
    东北终究是东北,现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这里似乎还刚刚开
旺,大路边高高低低地延绵着一堵用西瓜砌成的墙,瓜农们还在从绿油油的瓜地里一个个捧
出来往上面堆。停车一问价钱,大吃一惊,才八分钱一斤。买了一大堆搬到车上,先切开一
个在路边啃起来。一口下去又是一惊,竟是我平生很少领略过的清爽和甘甜!以往在江南西
瓜下市季节,总有一批“北方瓜”来收场,那些瓜吃起来又粗又淡,很为江南人所鄙视,我
还曾为此可怜过北方的朋友。北方的朋友辩解说,那是由于要长途运输,老早摘下一些根本
没熟的瓜在车皮和仓库里慢慢蹲熟的,代表不了北方瓜。今天我才真正信了,不禁边吃西瓜
边抬头打量起眼前的土地。这里的天蓝得特别深,因此把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蓝
天白云下面全是植物,有庄稼,也有自生自灭的花草。与大西北相比,这里一点也不荒瘠,
但与江南相比,这里似乎又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的曲曲弯弯,透着点儿苍凉和浩茫。
    这片土地,竟然会蕴藏着这么多的甘甜么?
    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头不禁一颤,因为我正站在从牡丹江镜泊湖去的半道上,脚下
黑龙江省宁安县,清代被称之为“宁古塔”的所在。只要对清史稍有涉猎的读者都能理解
我的心情,在漫长的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所谓“犯人”的判决书上写着“流放宁古塔”!
我是在很多年前读鲁迅论及清代文字狱的文章时首次看到这个地名的,因为它与狞厉的政治
迫害和惨烈的人生遭遇连在一起,使我忍不住抬起头来遥想它的地理形貌。
    有那么多的朝廷在案以它作为句点,因此“宁古塔”三个再平静不过的字成了全国官员
和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间与这里产生终身性的联结,而到了这
里,财产、功名、荣誉、学识,乃至整个身家性命都会堕入漆黑的深渊,几乎不大可能再泅
得出来。金銮殿离这里很远又很近,因此这三个字常常悄悄地潜入高枕锦衾间的恶梦,把那
么多的人吓出一身身冷汗。清代统治者特别喜欢流放江南人,因此这块土地与我的出身地和
谋生地也有着很深的缘分。几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现在一定会有不少差别了吧,但云还是这
样的云,天还是这样的天。
     今天我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很漂亮,想想吧,牡丹江、镜泊湖,连名字也已经美不胜收
了,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却是这半道上的流放地。由它,又联想到东北其他几个著名的流放
地如今天的沈阳(当时称盛京)、辽宁开原县(即当时的尚阳堡)以及齐齐哈尔(当时称卜
魁)等处,我,又想来触摸中国历史身上某些让人不太舒服的部位了。
      二
    中国古代列朝对犯人的惩罚,条例繁杂,但粗粗说来无外乎打、杀、流放三种。打是轻
刑,杀是极刑,流放不轻不重嵌在中间。
     相比较杀,流放确实成了一种极为仁厚的惩罚,但实际上对承受者来说,杀起来再慢也
总不会拖延太久,而流放却是一种长时间的可怖折磨。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人还活着,种
种不幸都要用心灵去一点点消受,这就比死都烦难了。就以当时流放东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
来说,首先让人受不了的事实是流放的株连规模。有时不仅全家流放,而且祸及九族,所有
远远近近的亲戚,甚至包括邻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几十人、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
荡。别以为这样热热闹闹一起远行并不差,须知这些几天前还是锦衣玉食的家庭都已被查抄
,家产财物荡然无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也早已定下,如“赏给出力兵丁为奴”,
“给披甲人为奴”等等。    
     康熙时期的诗人丁介曾写过这样两句诗:
    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这里该包含着多少让人不敢细想的真正大悲剧啊。诗句或许会有些夸张,但当时中原各
省在东北流放地到了“无省无人”的地步是确实的。据李兴盛先生统计,单单清代的东北
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总数在150万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会被流放,因而
其间“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确实不低。
     “文字狱”的无法说清已有很多人写过,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想,流放东北的文人中真
正算得上“犯案”的大概就是在科举考试中作弊的那一拨了。明代以降,特别是清代,壅塞
着接二连三的所谓“科场案”,好像鲁迅的祖父后来也挨到了这类案子里边,幸好没有全家
流放,否则我们就没有《阿Q正传》好读了。依我看,科场中真作弊的有(鲁迅的祖父像是
真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恣意夸大甚至无中生有的。    
     三
    灾难,对常人来说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知识分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当灾难初临之时,
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更缺少应付的能耐;但是当这一个关口渡过之后,他们中部
分人的文化意识又会重新苏醒,开始与灾难周旋,在灾难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运时才会追慕
的虚浮层面,去寻求生命的底蕴。到了这个时候,本来经常会嘲笑知识分子几句的其他流放
者不得不收敛了,他们开始对这些喜欢长吁短叹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另眼相看。
    清初因科场案被流放的杭州诗人、主考官丁澎在去东北的路上看见许多驿站的墙壁上题
有其他不少流放者的诗,一首首读去,不禁笑逐颜开。与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这么高兴,
就问:“怎么,难道朝廷下诏让你回去了?”丁澎说:“没有。我真要感谢皇帝,给我这么
好的机会让我在一条才情的长河中畅游,你知道吗,到东北流放的人几乎都是才子,我这一
去就不担心没有朋友了。”丁澎说得不错,流放者的队伍实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杰出
文士集中在一起了,几句诗,就是他们心灵交流的旗幡。
    丁澎被流放的时候,他的朋友张缙彦曾来送行,没想到三年以后张缙彦也被流放,戍所
很远,要经过丁澎的流放地,两人见面感慨万千,唏嘘一阵之后,互相能够赠送的东西仍然
只有诗。丁澎送张缙彦的诗很能代表流放者的普遍心理:
    老去悲长剑,
    胡为独远征?
    半生戎马换,
    片语玉关行!
    乱石冲云走,
    飞沙撼碛鸣。
    万方新雨露,
    吹不到边城。
    (《送张坦公方伯出塞》)丁澎早流放几年,因此他有资格叮嘱张缙彦:“愁剧须凭
酒,时危莫论文。”
      顺着这一思想脉络,东北流放地出现了一个奇迹: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员与反清义士结
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效忠的对象,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都消解
了,消解在朔北的风雪中,消解在对人生价值的重新确认里。
     有了朋友,再大的灾难也会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遭的环境也会风光顿生。出身于上
海松江县的学者艺术家杨[王宣]是一个一生中莫名其妙地多次获罪,直到七十多岁还在东
北旷野上挣扎的可怜人,但由于有了朋友,他眼中的流放地也不无美色了。他的一首《谪居
柬友》最能表达这种心情:
    同是天涯万里身,
    相依萍梗即为邻。
    闲骑蹇卫频来往,
    小擘霜鳌忘主宾。
    明月满庭凉似水,
    绿莎三径软于茵。
    生经多难情愈好,
    未觉人间古道沦。“生经多难情愈好”,这实在是灾难给人的最大恩惠。与东北大地上
的朋友相比,原先在上海、在北京的朋友都算不上朋友了,靠着亲族关系和同僚关系所挤压
出来的笑容和礼数突然显得那样勉强,丰厚的礼品和华瞻的语句也变得非常苍白。列宁主义
惟独这儿,[原文如此--输入者注]什么前后左右的关系也不靠,就靠着赤条条的自己寻
找可以生死以之的知己好友,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么?
      让我特别倾心的是康熙年间顾贞观把自己的老友吴兆骞从东北流放地救出来的那番苦功
夫。顾贞观知道老友在边荒时间已经很长,吃足了各种苦头,很想晚年能赎回来让他过几天
安定日子。他有决心叩拜座座侯门来赎金集资,但这事不能光靠钱,还要让当朝最有权威的
人点头,向皇帝说项才是啊。他好不容易结识了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是
一个人品和文品都不错的人,也乐于帮助朋友,但对顾贞观提出的这个要求却觉得事关重
大,难于点头。顾贞观没有办法,只得拿出他为思念吴兆骞而写的词作《金缕曲》两首给纳
兰容若看,因为那两首词表达了一种人间至情,应该比什么都能说服纳兰容若。两首词的全
文是这样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
    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
    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
    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亻愁]。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
    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
    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不知读者诸君读了这两首词作何感
想,反正纳兰容若当时刚一读完就声泪俱下,对顾贞观说:“给我十年时间吧,我当作自己
的事来办,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嘱我了。”顾贞观一听急了:“十年?他还有几年好活?五
年为期,好吗?”纳兰容若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吴兆骞终于被赎了回来。在欢迎他的宴会上,有一位朋友写诗道:
“廿年词赋穷边老,万里冰霜匹马还。”是啊,这么多年也只是他一个人回来,但这一万里
归来的“匹马”,真把人间友谊的力量负载足了。
     我常常想,今天东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讲义气,一定与流放者们的精神遗留有
深刻关联吧。流放,创造了一个味道浓重的精神世界,竟使我们得惠至今。
    四
    除了享受友情之外,流放者总还要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情。基本的劳役是要负担的,但
东北的气候使得一年中有很长时间完全无法进行野外作业,而且管理者也有松有紧,有些属
于株连而来的对象或随家长而来的儿孙一辈往往有一点儿自由,有的时候、有的地方,甚至
整个流放都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这就使得流放者总的说来还是有不少空余时间的,需
要自己找活干。一般劳动者找活不难,文人则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比较常见的是教书。例如杨越就曾花不少力气在流放地传播南方的农耕技术,教当地人
用“破木为屋”来代替原来的“掘地为屋”,又让流放者随身带的物品与当地土著交换渔牧
产品,培养了初步的市场意识,同时又进行文化教育,几乎是全方位地推动这块土地走向了
文明。文化素养更高一点的流放者则把东北这一在以往史册文典中很少涉及的角落作为自己
进行文化考察的对象,并把考察结果以多种方式留诸文字,至今仍为一切进行地域文化研究
的专家们所宝爱。例如方拱乾所著《宁古塔志》、吴振臣所著《宁古塔纪略》、张缙彦所著
《宁古塔山水记》、杨宾所著《柳边纪略》、英和所著《龙沙物产咏》、《龙江纪事》等等
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些著作(有的是诗集)具有极高的历史学、地理学、风俗学、物产学等
多方面的学术价值,是足可永垂史册的。
       在这整个过程中,有几个代代流放的南方家族给东北所起的文化作用特别大,例如清代
浙江的吕留良家庭、安徽的方拱乾、方孝标家族以及浙江的杨越、杨宾父子等。近代国学大
师章太炎先生在民国初年曾说到因遭文字狱而世代流放东北的吕留良(即吕用晦)家族的贡
献:吕氏“后裔多以塾师、医药、商贩为业。土人称之曰老吕家,虽为台隶,求师者必于吕
氏,诸犯官遣戍者,必履其庭,故土人不敢轻,其后裔亦未尝自屈也。”“齐齐哈尔人知
书,由吕用晦后裔谪戍者开之,至于今用夏变夷之功亦著矣。”说到方家,章太炎说:
“初,开原、铁岭以外皆胡地也,无读书识字者。宁古塔人知书,由方孝标后裔谪戍者开
之。”(《太炎文录续编》)当代历史学家认为,太炎先生的这种说法史实可能有所误,评
价可能略嫌高,但肯定两个家族在东北地区文教上的启蒙之功是完全不错的。
       不管怎么说,东北这块在今天的中华版图中已经一点也不显得荒凉和原始的土地,应该
记住这两个家族和其他流放者,记住是他们的眼泪和汗水,是他们软软的南方口音,给这块
土地播下了文明的种子。不要把视线老是停留在那些边界战役和民族抗争上,停留在那些轰
轰烈烈的大事件上,那些战争和事件,其实并没有给这块土地带来多少滋养。
    五
    我希望上面这些叙述不至于构成这样一种误解,以为流放这件事从微观来说造成了许多
痛苦,而从宏观来说却并不太坏。不。从宏观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