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国旗和坟墓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怎么也不能并列着放到一起的。但走了一遭越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稍有闲暇，闭上眼睛，满目里，就屡屡有越南国的国旗飘扬了，也屡屡有越南式的墓碑在眼前静穆着矗立了。国旗和坟墓，一时竟成了游越南归来后头脑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风景。
从芒街乘车往下龙湾再往河内，走的是连贯全越的南北公路。这公路当属越南的国道了，却窄迫而起伏曲折，加上驾车的师傅明显地没有我们城市里中巴师傅的胆量，也或许难敌中巴师傅的技术，所以，原本性能很好的大宇客车，在越南的南北公路上，也就只能如牛般地缓行了。一车的游客都急，私下里埋怨，说，照这样的速度，猴年马月才能赶到下龙湾。我却不急。不急是因为想着下龙湾总会到达的，那一处被称作海上桂林的海湾也总能看到的。而且，慢就是安全，慢就是把汽车在坎坷道路上疾行的颠簸减缓成催眠式的摇摆。这样的想法刚一露头，自己先笑了。想，我这不是把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比做了一个藤编的摇篮吗？不是把一车平素在人前人五人六行走的游客，比做了摇篮中的婴儿吗？后又想，这样的比喻，虽说不上贴切，但也就不能说不贴切。因为，在婴儿那亮亮的眸子中，世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身处了异国他乡，在我们的眼中，又能有多少熟悉的物事呢？
就这样在汽车摇摇摆摆地缓行中，我把我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看着越南的山脉、田畴和村庄，也看着田里劳作的农人和路上的行人。先是因了许多平生头一次见到的东西而感到惊奇，并暗暗地发一阵少见多怪式的笑。譬如，我们中国男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绿帽子，怎么就会如流行的服装一样，普及在了越南男人的头上呢？譬如，越南农民的宅基，怎么就会那么的窄狭呢？竟比我自己家里先人给我留下的那一院小两间的庄基，还要窄狭许多。想我那一院庄基，在喜深宅大院的乡村，已经被许多人笑了，并鼓动着我再要一院三间的，而目测到的越南农民的庄基，充其量也就一间多一点儿。宅基既然窄狭，建筑就绝少平房，越南人的房屋，大都是三层四层地盖，而且，还沿袭着法殖民时期的风格，外粉多为黄色，门窗、护拦的造型，也是欧式的华丽。这样的建筑一家挨着一家地盖着还好，偏也有孤立于村外的。孤立着，越显出了窄狭，也显出了高兀，让人无白地担心，一阵风儿吹来，那楼房会不会轰然地倒下？导游说，绿帽子，确实是越南男人的时尚，因为，越南打仗时间长，越南是真正的全民皆兵啊。宅基窄，那是因为越南人口密度太大，30万平方公里土地，拥挤着8000万人口，哪里敢把宅基放宽啊。还说，我们现在也向中国学习呢，实行计划生育。
真正对越南这个小国，对这个小国的人民心生了敬重，那还是在看到了越南的国旗后产生的。其实在东兴口岸，就已经看见过越南的国旗了，那国旗就飘扬在越南口岸的上方，但在这时看到的越南的国旗，我以为和在口岸看到的，有着绝然不同的意义。口岸是一个国家的大门，必然有着醒目的关于这个国家的标志，这标志就是国旗、国徽。而飘扬在口岸上的国旗，也必然是一个国家所为，并不能代表了民众的自发行为。但我乘车行走在越南的路上，透过车窗看到的国旗，却飘扬在一家一户的上空。是的，那旗杆并不笔直，也不一定就是镀得明晃晃的不锈钢钢管，那旗帜也或许并不标准，但一家家屋顶上那一根根或端直或歪扭的旗杆，在我的眼前却突然就幻化成了一个个热爱着自己国家的人民。是啊，他们用他们或强健或单薄而坚韧的躯体托举着的，何止是一面飘扬的旗帜，那分明就是整个国家啊。能够自觉地把国家顶在头顶的民族，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民族。
一路上，见得最多的，不光是到处飘扬的越南的国旗，还有从车窗外闪过的一处一处的坟地。那用红色花岗岩墙砖砌着的，墓前矗立着高高的青石墓碑的，当是越南民间的墓地了。越南民间的墓地，因了那红色的花岗岩而显出了华丽，也因了墓地里墓冢的众多而显出了壮观。说实话，越南民间的墓地，要比我们国家里大多数乡村墓地豪华多了。这就让我们有了许多的疑问：越南不是人口密度太大吗？越南农民的宅基，不是比我们的更窄狭吗？那么，越南人何不采用一种更文明更节省土地的方式来安妥亡灵呢，来表达他们对生命的热爱呢？导游是聪明的，聪明的导游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我们越南南方现在已经实行火葬了，相信，我们北方，很快也会推行火葬的。言语间，眉目间，都透出了一种对实行火葬的推崇。这就让人长出了一口气，为越南长出了一口气。但真正给了人一种强烈的冲击力，真正震撼了人的心灵的，还是越南的另一种坟地——烈士陵园。越南路边的烈士陵园，是没有围墙的，也不见葱郁的松柏和精心修剪过的鲜花。那烈士的陵园分明是简朴的，简朴得就是一块平整的土地和在土地上整齐排列着的低矮的墓碑。墓碑真的很整齐啊，整齐而肃穆，就好像已整好了队伍等待检阅的列兵一样。在那一排排青色的墓碑中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碑上，有红色的五角星，也有镰刀斧头，还有大写着的越南的文字。五角星和镰刀斧头好懂，越南的文字却看不明白。几次想问导游，那文字写的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没问是因为我想，那文字的内容，大体上也就是“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之类的意思吧。正是这一座高大的纪念碑，让游人知道了这一处少了华丽而多了庄严的墓地，就是越南的烈士陵园。如果，看到的烈士陵园只是一处，对人的冲击和震撼或许就不会太大。问题是从芒街到河内，也就是短短的300公里路程，我们却看到了好几处这样的陵园。回想起初上车时，越南导游说过的话：我们越南，男人是可以娶好几个老婆的！为啥？打仗时间长嘛，男人牺牲得多，男女比例就失衡，最厉害的时候，达到了1∶6。1∶6，这是一个可怕的比例，这个比例说明了越南人为了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解放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这牺牲不光是男人的牺牲，也是女人的牺牲。男人牺牲的是生命，女人牺牲的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再回想着一路见到了许多戴绿帽子的越南男人后导游的话：绿帽子是战时军人的帽子，越南人现在还喜欢戴。就想着，那一顶绿色的军帽，正是长时间的全民皆兵对越南时尚的一种影响，同时，也是越南人如今依然崇尚着为国献身的一种标志。
能面临随处可见的烈士陵园，时刻让国旗在自家的屋顶上飘扬，能一边医治战争的创伤，一边又将军队的帽子戴在头上，表达着随时可以为国牺牲的决心，人就不由得想，强大的法国之所以会被越南人民赶跑了，更强大的美国之所以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国家里吃尽了苦头，最终，也灰溜溜地跑了。大约，答案就在这一面面国旗，一座座墓碑和一顶顶绿帽子里头吧？
对越南人民的崇敬是显而易见的，但忽然，车里的音箱却开始唱起了一首熟悉的歌曲，那是我们中国的歌子，那歌曲竟然是《血染的风采》！听着这熟悉的旋律以及那耳熟能详的歌词，回想着这首歌产生的时代背景，人的内心忽然就涌动起了一种复杂的情愫。是啊，这时候又开始不明白了，不明白越南刚刚脱离了战争的苦海没有几年，为什么又把战火烧到了他的邻居——柬埔寨的境内呢？为什么又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迫害他抗美时的大后方，同时也是义无反顾地支援着他的中国的侨民呢？为什么要逼得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呢？……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不能与越南导游探讨的问题。在车上，我闭上了眼睛，只是一边听着《血染的风采》，一边想，任何一个政府，如果把具有强烈爱国热情的人民，当做自己扩张的工具，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二战时的纳粹、日本；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果把强烈的爱国热情，异化成狭隘的民族主义，这同样也是一件不妙的事情！
稍时的沉思，并不能影响了我在越南的游兴，也没有改变我对越南人民的崇敬，一想到上车时越南导游的那种热情，一想到坐在越南的车上，也能听到《血染的风采》，我就想，人类真的是进步了，越南和中国，也在这进步的行列里，大踏步地往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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