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湖南人是因为爱吃辣椒才有了火辣辣的性格，还是因为先有了这种性格才养成对辣椒那种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特殊嗜好？总之，每次到长沙，主人总要拉我到一个名叫“火宫殿”的小吃城去，在红梯红栏红柱红梁红通通的酒楼里，在湘西名酒“酒鬼酒”的醇香里，品尝那搅满辣椒油的红烧肉红烧蹄膀臭豆腐龙脂猪血之类，既分享他们引为自豪的三湘美味，又充分感受其热情、豪爽与好客。
“火宫殿”的历史大约已有两百年了吧？顾名思义，它是祭拜火神的地方，殿里香火至今还很旺盛。火神名叫祝融，传说他是黄帝身边一位很有才干的大臣，因能“以火施化”，被黄帝命为“火正”官，主管火务，兼管南方事务。他在主事期间，曾以衡山为栖息之所，死后葬于山的最高峰，峰以他的名字命名，从此便有了祝融峰。看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南人之所以红红火火、劲直勇悍、好胜尚气，出了许多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豪杰，这与湖湘文化传统中的火崇拜不无关系吧？
我是在久雨初歇的一个夏日里攀登衡山的。在中华五岳中，衡山位居南岳，气候最为温润，水源最为丰沛，植被自然也最为茂盛，故有“五岳独秀”之美称。果然，一路上无峰不树，无树不青，忠烈祠的翠柏、玄都观的苍松、紫竹庵粉墙外的修篁，以及邺侯书院里爬满石碑石阶的藤萝与苔藓，全都在叶梢处噙着一颗水珠，象繁星一般闪闪烁烁，穿行在林间的幽径里，简直就象在银河中游泳。好不容易从林海碧涛中探出头来，却发现已置身于南天门的石牌坊之下。这里，一岭横架，既是南岳前山后山两区的分水岭，又是通往绝顶祝融峰的惟一通途。刚看清石牌坊的横楣上刻有“行云”、“施雨”字样，便见雾波云浪从后山深壑中滚滚腾起，且翻越横岭山脊直泻前山，看上去宛如银河飞瀑，蔚为奇观。举目眺望祝融峰，峰尖早已插入云端，惟有长长的山体斜斜地拖了下来，仿佛一只大鸟，把尖喙伸进云天，却把一边翅膀垂了下来。近在咫尺的祝融峰，半隐在缥缈之乡难窥全貌，不能不令人感叹：“行尽千山与万山，衡山更在碧云间”！
此后，在向绝顶峰冲刺的征程中，我一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驮在鸟翼上向天空升腾和飞翔的感觉。一路上慢慢回味古人咏衡山的名句，还是清人魏源的《衡山行》写得最为传神：“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朱鸟展翅垂云天，四旁各展百十里，环侍主峰如辅佐”。同行的湖南朋友还告诉我：南岳72峰中，祝融峰如同高高昂起的鸟头；吐雾峰等六峰是鸟冠上的羽毛；贴在前面的芙蓉峰等16峰，恰似壮实的鸟身；拖在后面的青岭等13峰，活象翘起的鸟尾；而南边从石廪峰到回雁峰共20峰，北边从紫盖峰至岳麓山共22峰，便是这只镇守南方的朱雀大鸟所展开的巨大的双翼了。要是天晴，运气好，站在祝融峰顶，举目四望，东边的湘江九曲，南边的五岭逶迤，甚至，连西边的皑皑雪山，北边的浩浩洞庭，也都能望见呢！
可惜，我没有这份好运气，祝融峰拥抱我的，依然是白茫茫的雾波云浪，只见峰巅高高耸起一方裸露的巨岩，岩上又托举起一座石墙铁瓦的巍巍宫殿来，天风在檐顶呼啸，浮云在阶下徘徊，不用说，那便是冠盖南岳、威镇南天的祝融殿了。该殿始建于唐，复建于明，重建于清，尽管年代久远，石柱石梁石墙石檩全被香火熏得发黑，但老而弥坚，依然昂首挺胸，轩轩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朝拜。绕到殿后环廊，凭栏俯瞰，但见云涛雾海浩浩荡荡，71峰皆俯伏在下，载浮载沉，若隐若现，如孤岛，如船帆，如大鱼巨鳖在扬波击浪。偶见一线阳光从云隙中筛落，左下方山坡梯田里那几丘熟透的早稻，顿时金光四射，一片辉煌。
祝融殿两侧，奇石嵯峨，摩崖题刻甚多。印象最深的，是刻在那有如鸟喙尖尖伸出部位的“云起峰流”“青云满袖”两句，前者以动写静，后者化大为小，都把这绝顶峰的绝妙处写活了。
古人选在如此危乎高哉的风景奇绝处祭拜“火神”，说明火与人类的关系实在太密切了。也许是火山爆发后的冲天烈焰，也许是雷殛古木后的熊熊树火，人类的祖先从自然火中得到天启，逐渐发明了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阳燧取火，从此才告别了茹毛饮血的蛮荒历史。火，光明的使者，文明的象征。火药的发明，更是炎黄子孙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只是后来，西方列强却利用这一成果来侵略中国，来火烧圆明园，这才使国人如梦方醒，明白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那位写过“南岳独如飞”的魏源，就曾高声疾呼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他心目中的西方三项长技，其第二项便是“火器”。如今，中国的火箭、卫星频频升空，作为“火神”的祝融，当为此而欣然微笑吧！
南岳之所以翩然欲飞，是借助72峰所集聚的地势；卫星之所以升空，是依靠火箭的推力；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腾飞，所凭借的，恐怕就不是对某方神明的崇拜，而是科学与民主的无穷威力了。2002年夏游，秋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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