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无意中知道西安附近有一处可观赏之地——蓝田水陆庵。出差前夕，我抽空去看看。
雨后的西安近郊还是很可爱的，空气清新，山脉嫩绿，河床水量丰沛，新盖的农家小屋质量已经升级：清一色的二层建筑，琉璃房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蓝田县城还是那样没有规划地凌乱、肮脏。
让人脸红的县领导，连居家过日子的好习惯都没有养成。
早知道蓝田县的镇县之宝是蓝田玉。
早年听说淡绿色的宝玉是几千年皇家钟爱的色泽，蓝田县有这得天独厚的资源，且储量丰富，听说居然有的农家小院用整块玉石来砌围墙。
我在县城所有的蓝田玉雕刻门市部转悠，看看它的产品模样和质量。
所有的设计都是那么没有创意，粗糙滥造的质量更让人脸红和悲哀，真糟蹋了那绿荧荧的宝玉。
蓝田县真没有了文化底蕴和灵性？我没有信心地想。
坐了一辆改建的招手停到了水陆庵。
水陆庵里没有游人，洁净、宁静。没有僧人，穿统一西服套装的管理人员脚步轻轻。
迎面是一座站在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敦厚、壮实的像个农家妇女，很忠厚慈爱地微笑。
进了大殿黑鸦鸦一片，适应了一下才看见灰蒙蒙的大殿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雕塑，没有常见的金碧辉煌的重彩，不仔细看全部是灰色的泥土本色，仔细一看，虽没有山西小西天雕塑典雅到极至的辉煌，但一大群秃头小子在周围的墙壁上奔走突腾，呼朋唤友，活生生的阳刚气扑面而来。
初唐时期的自信、向上的乐观。
真实的历史感打动了我。
好陈旧也好真实的雕塑！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是一块未好好开发的艺术宝地。
看见一个穿黑色套装的姑娘没精打采地爬在供桌旁吃酸汤水饺，碗里没有热气，香气溢出。
“女子，这里太阴暗潮湿了，你穿的太少，会得病的。要好好吃饭，不香也要吃饱啊。”我有点疼惜那孩子，如果没有宗教信仰，常年陪伴这些陈旧的古物会得抑郁症，尽管里面雕塑的满屋子男性。
那姑娘抬起头，感激地望着我，眼里有了生气。看着东张西望的我，她主动给我指着庙里的雕塑，简明扼要地给我指出如何观赏那些群雕、壁雕。
我随手指着旁边墙壁上一大群和尚问道：“为什么这里红脸和尚都丑和老，白脸和尚都年轻漂亮？”
“那红脸和尚都很老实。”姑娘乖乖地轻声说。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白脸和尚对应的应该不是奸猾，可能是有悟性、灵性吧。”
其实，我内心里立刻将那又丑又老的和尚和我对靠挂钩起来，对那笨拙的红脸和尚充满了同情心。
我开始带着感情细细欣赏起整个大殿里的雕塑。
水陆庵是唐代开国元勋尉迟恭奉旨建的悟真寺建筑群体的其中一个殿，请的是唐代著名雕塑家杨惠子主刀。经历代大的变故和整修，在明朝（公元1563年）成了明诸多朱姓王之一的秦藩王的家祀佛堂，现存的雕塑和壁塑主要为明所重修。
大殿正面位置上释迦牟尼和药师佛、阿弥陀佛在莲花宝座上端坐。
释迦牟尼像雕塑的带有魏晋时期的风格。肩膀宽阔、整体呈倒三角型，腿由于长期盘坐而萎缩了吧，比例不太合适。脸部的细节由于泥塑的剥脱，看不清他的表情，没有了眼睑部，感不到温和的智慧、慈祥的人情味，隐隐透出一种威慑力，压迫感。
左右的两座佛到显得儒雅端庄、具有唐宋时期雕塑的柔软、浑圆的精美风采。
他们的眼睛都半睁半闭着，衣饰垂带像加厚真丝双皱似的下坠着，线条流畅。
最显眼的是佛像后面有巨大的椭圆型的佛光，别处没见过的佛光。
让人眼花缭乱，真不知上面缀了些什么。牡丹、龙、火焰、舞蹈的乐人、挺肚的武将、羊、象、鱼挤得满满的。佛光上方还向下垂吊着蛛丝状的珠宝垂缨。
我端详着这么繁复的装饰，心想太麻烦了！如何修复和染色？这一定脱离了佛祖的本意。
有意思的是佛的头顶有一个人形鸟嘴、鸟爪，带僧帽、着裹肚、持利刃的怪异形象。
那管理姑娘介绍说那是传说中以龙为食的大鹏。那大鹏快吃完了龙的子孙，龙孙们哭诉到佛祖前，佛祖将自己的袈裟割下一块敷盖在海面，那大鹏让金光照花了眼，找不到食物，只好皈依了佛门。
佛以不再吃龙为大鹏皈依的前提，让天下僧供它食物。可怜的龙的子孙吓得战战兢兢在拜佛的同时，也供奉着那狂鸟。
我讨厌地盯着它那突鼓的双眼。我才不怕你呢，有本事下来呀！
它还是精神抖擞地瞪着我。
佛座下的莲花宝座雕塑的庄重沉稳。只是可怜在莲座的下方有四大天王为佛扛座，各个累的呲牙咧嘴，又不敢吭气。真有点残忍呀，又不是作恶多端的厉鬼，敌国的战俘，那样让他们世代受累，不合理！
大殿的两旁立着佛教中的二十四诸天，各个威武健壮、孔武有力，眼睛一律瞪得滚圆，嘴大张着，露出整齐坚硬的白牙，头上的红发火焰似的向上空飞扬着，军旅战服、金革盔甲贴身，伸胳膊蹬腿地张扬着。
没有森严的压迫威慑，没有虚假的道貌岸然，生气勃勃的初唐风貌！
夸张地扎势啊！我疼爱地看着这些像猛张飞的男孩子。有生命力的诸天让人感到真实亲切的踏实。
我回头看着佛的儒雅，对比着诸天的神气，一静一动，有意思的对比。
佛那眯缝着双眼的沉静，使人敬畏。诸天那圆睁的双眼又让人感到精神外露而易受到伤害。
累不累啊。我想自己是眯着双眼好，还是瞪着眼好？
摇摇头，不容易有的答案。
那姑娘告诉我，原来两旁还有十八罗汉。1919年陕西督军陈树藩陪他母亲来水陆庵参拜佛像。那老太太非说那十八罗汉朝她笑，她要搬回家去朝暮朝拜，修个进入西天极乐世界的功德。那孝顺儿子马上示意了陪同的蓝田县令，县令立刻让人拉的拉，运的运，从此这唐代的雕塑永远没有了下落，而县令升迁到州府上任。
想着挺胸凸肚、笑眯眯的十八罗汉再也没有了踪影，我恨恨着那该死的老太婆：你到了西天的极乐世界了吗？！
殿的北墙下方是五百罗汉过海的造型。
白脸的和尚都俊秀飘逸，不轻浮，也无个性；红脸的和尚或粗旷豁达或饱经沧桑，脸上皱纹纵横密布，他们个个衣带迎风，脚踏白浪，面向朝阳，昂首挺胸。
难为雕塑家绞尽脑汁来设计这些人物。
据说唐代雕塑家杨惠子也是想了又想，黔驴计穷，情急之下，咬咬牙，跺跺脚准备亲自到佛国印度去考察，夜里五百罗汉托梦，踏金海冉冉出现，杨惠子低头就拜，磕痛了头，醒后提刀就刻，才有了这五百罗汉的神功再现。
罗汉上方是佛祖降生的故事。有白象抚摩佛母，掖下怀胎；有九龙喷水为佛祖淋浴；有幼小的佛祖东西南北各走七步，步步生莲，佛祖指天指地，自信自豪地宣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四周大量的山水、飞龙凤舞，楼堂亭榭金碧辉煌地衬托着这本该呀呀细语的毛头小儿。
南边的墙上，下方是对应着的另一半诸天和罗汉，上方是以佛的“涅磐”为主的故事。
释迦牟尼没有放大比例地卧在床上，前面跪着一个和尚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看不见佛的表情。周围十大弟子或微笑或皱眉或掩面，有个和尚捏着佛的鼻根，试图人工呼吸抢救，只有金刚力士咧开大嘴放声号啕大哭，响声震天动地，那楼堂亭榭瑟瑟抖动。
引人注目的是那贯穿突凸的中国特色的建筑模型。夸张的飞檐斗角向天空伸张着，精致到房檐上的装饰都清晰可见。现代人不要再创意，只要真实地模拟建造这样的建筑，也一定非常独特别致，吸引游人。
南北墙上一生一死的故事，对应着佛教阐述的主要观点，表白着对世界的思辨认识。
绕过南北山墙的狭窄的小道，后面的墙体上依然是重重叠叠的佛教传说故事。
奇怪的是，有佛祖给自己父母讲佛的大道理。父母跪在前面，服饰居然是宋朝以来的宰相官服、贵夫人装。真是将佛教中国化的可以，哪有尼泊尔国王、王后的半点踪影。
这么爱考证的中国文人也没见他提出过异议。
最让人喜爱的是在南山墙上有许多学习小组在探讨佛经大意。
有一个小组，白脸和尚意气飞扬地指着经书涛涛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见解，唾沫星飞溅；旁边立着拉开书经的一个和尚，他穿着的袈裟上可见色彩鲜艳的镀金团状花纹，愁眉苦脸、呆头呆脑地不敢吭气，心里仿佛在说：“我怎么这么笨啊，还没听懂你讲的意思。”
这“土老财”肯定是佛教徒的供养人，花钱硬捐了个佛教徒的位置。我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个憨态可掬的“土老冒”。
我多次忍住笑意扭头看着他，这满墙上最真实可爱的人物。
“您老人家现在一定在西天的极乐世界喝着清茶了！”
主殿背后还有三尊菩萨。
观世音、文殊、普贤菩萨，三尊菩萨都头戴精致的华冠，留着卷曲的八字胡！各地庙宇少见的形象！
观世音菩萨端坐在龙身上。没有常见的女性的温柔，秀美，我奇怪地端详着，希望接纳着这种别致的形象。
早就听说观世音本为男身，有的经书上信誓旦旦地证明他是中华始祖华胥生的男孩伏义（女儿为女娲），这样观世音就成了地道的“中国制造”。（蓝田县有三皇庙，祭祀华胥、伏义、女娲，有义母冢、女娲堡、人种庙等古老传说的遗址）他胯下的龙看样是就是在普陀山海面上经常带他散步大海的那条龙。
文殊菩萨随意地坐在狮子身上，他身后的背景是白云朵朵缠绕的中国山水、印度建筑、尼泊尔的白塔。据说尼泊尔也声称文殊菩萨来自中国的五台山，他曾将尼泊尔的山谷中的水抽干，建立了尼泊尔国。
他座下的狮子赋彩斑斓，露牙整齐洁白，没有了狰狞的犬齿，像年画中的卡通动物。我从栅栏中摸着它的嘴，它的嘴巴让游人摸的坚硬、明亮，手感细腻光滑。我充满感情地摸着我那吉祥物。
普贤菩萨雍容自得地坐在白象上，满身的珠光宝气，他座下的白象全身通白光滑，一双半闭而略带红色的黑眼睛温顺清亮，如果没有那细细的长鼻子，就像个刚出水的海豹，秀丽而妩媚。
哪有什么平等随意啊！欺压动物，不合理！
水陆庵的怪事就是多！
在药师佛周围矗立着中国古代的十大名医；在抱身佛头顶供着儒、佛、道教的三大教主：孔子、释迦牟尼、老子；有善财童子的财宝涌现；有千人诵经拜塔的众生相……。
唉！难为这么小的天地拥挤了这么多的人物和故事。
这些造型恐怕在中国众多的庙宇中不是唯一，也属凤毛麟角。
我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头晕目眩。
好地方，值得来。
时间不早，我踱出了殿门。
问管理人员，为何不投资重新修葺、宣传？
他说：现在不敢动手修葺。这几年已经有八个国家的相关机构参与了研究重修的工作，最后加入的是德国。
我想，是难修！那悬在四周的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人物、建筑群；绮丽的服饰、宝物；细如发丝的华冠、宝盖如何再现？！是难！
不修吧，几年后更难觅当年的伟丽。
不能对外大肆宣传是对这珍宝的真爱！
殿院后面，我站在亭下，望着围墙外抱庙的环水——蓝河。那河，水流清澈、湍急，浪花拍打着河中巨大的玉石，卷起白色的浪花水雾，不远处碧绿的山峰静静矗立不语。
心情干净、安宁。
走出庙门，让对面一个新装修的“悟真寺”管理人员强行游说、推搡着到他们那庙里一游。
倒胃口的一游。
主殿仅有一自称世界屋内最大的佛祖卧像。他身披金红色的袈裟，周围搭满了闪着涤纶亮彩的农家被面，眼露邪气。周围描述、雕塑着艳丽的佛经传说故事。
难怪说心形于色。商业化的包装惨不忍睹！
真蠢啊，就不会向对面的水陆庵中的雕塑学习、模拟！教都教不会的现代雕塑家。
那管理人员在旁边抱歉地对我说：“刚建！刚建！，不合意！不过花钱修佛是做善事，是积德、积福。”
我听着扩音喇叭放出的佛教音乐，说：“怎么这么急促，烦躁不安的节奏？”
“那是人、魔大战着，在寻找着心灵的佛音。”
哦！！！
痛苦中煎熬着古老而又想迈进现代社会的蓝田人。
蓝田县的真宝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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